2015年,贾樟柯将《山河故人》的第三幕设定在十年后的2025年。彼时,这是一种带有科幻色彩的社会寓言;如今,这已成为我们身处的现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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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记得在影片上映之初,舆论普遍倾向于一种二元对立的解读模式:汾阳代表着传统的、温暖但落后的「根」,而澳大利亚则代表着现代的、冷漠且异化的「远方」。
这种解读往往暗示了对张晋生式逃离的道德审判,以及对沈涛式坚守的悲情颂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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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站在全球化退潮、不确定性加剧的「真 2025年」语境下审视,这种空间对抗的视角显得过于简化。
近年来兴起的润学讨论虽然强化了移民的政治经济学含义,却容易忽视贾樟柯电影中更为细腻的情感地质学。贾樟柯并非意在批判移民,而是将其视为人类的一种基本自由,人在他的电影里,总是不停迁徙和流散,这没有错。他关注的是在剧烈的迁徙过程中,个体如何面对情感的普遍流失。
如果不从时间的维度去理解空间的变化,就无法触及影片的核心悲剧性。
因为张晋生的澳洲豪宅与沈涛的汾阳空屋,在本质上是等价的——它们都是现代性废墟上的孤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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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《山河故人》很容易想到齐格蒙特 ·鲍曼提出的「流动的现代性」概念。在这个阶段,传统的社会结构,比如家庭、故乡、阶级,都逐渐液化、解体,个体被迫在不确定的洪流中寻找暂时的锚点。
贾樟柯捕捉到了这种流动性带来的双重困境:
沈涛和梁建军见证了坚守者的困境,留守不再意味着拥有稳定性。随着煤矿的枯竭、环境的恶化以及亲人的离散,故乡本身也在发生剧烈的物理和心理形变。留守者实际上是在一个不断消失的时空中流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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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晋生和到乐,代表国际化流动者的困境,移动也不再等同于自由。虽然获得了地理上的位移和资本的积累,但切断了语言与文化的脐带后,流动者陷入了更深层的精神虚无与沟通失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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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片开篇设定在 1999年,一个充满了千禧年乐观主义与焦虑感的时刻。在《Go West》的迪斯科舞曲中,汾阳的青年们集体狂欢。这首歌曲本身即是一个巨大的隐喻:它既是对西方作为一个现代化乌托邦的向往,也预示着这种向往背后必然付出的代价。
此时的张晋生、沈涛和梁建军,维持着一种微妙的三角平衡。然而,这种平衡很快被资本的逻辑打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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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晋生不仅仅是一个追求者,他是新自由主义经济理性的化身。他购买煤矿的行为,标志着公共资源向私人资本的转移;而他要求梁建军离开沈涛、甚至离开矿山的举动,则是将情感关系纳入了产权交易的逻辑。
梁建军在离开汾阳时,将房门的钥匙扔到了屋顶上。这一动作不仅代表了他放弃了对沈涛的追求,更代表了传统工人阶级在新的经济秩序中,失去了居住权和话语权。他成为了第一批流动者,但他的流动是被迫的、下行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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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之相对,沈涛的选择并非出于纯粹的物质考虑。在 1999年的语境下,张晋生代表了活力、变化和未来,而梁子则代表了停滞与贫瘠。沈涛的选择,实际上是整个中国社会在那个节点上的集体无意识选择:为了发展,我们愿意支付情感断裂的代价。
张晋生在这一段落中曾试图引爆黄河边的炸药来恐吓梁子。炸药与片尾的烟火形成了互文。在1999年,炸药是力量与征服的象征,是张晋生试图用暴力改写规则的工具;而在后续的岁月中,这种爆发性的力量内化为了人物命运中的隐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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跳出「县城好」的滤镜,我们必须正视沈涛在汾阳的生活并非田园牧歌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她虽然实现了阶级跃升,变为加油站老板,但这种经济上的成功并未能填补情感的空洞。沈涛的经历揭示了坚守的残酷真相:留下来的人,必须独自面对时间的侵蚀和物理世界的衰败。
梁建军带着尘肺病回到汾阳,他的身体成为了中国高速工业化进程的疾病化身。他的归来不是为了团聚,而是为了死亡。沈涛对他的资助,虽然体现了旧日情谊,但这种金钱上的援助恰恰反衬了情感上的无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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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子的命运也恰如对坚守的讽刺 ——他曾试图流动,但最终还是被固定的社会结构压垮,即使回到故土,故土也无法治愈他的创伤。
沈涛父亲在候车室的突然离世,是全片最具有佛教无常色彩的一幕。它发生得毫无征兆,就像那架突然坠落在沈涛面前的飞机一样,充满了超现实的荒诞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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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死,切断了沈涛与原生家庭最后的血缘纽带。作为一个成功的县城女性,她在葬礼上显得格外孤独。她拥有了张晋生留下的加油站,拥有了豪车,但在这座日益现代化的县城里,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对话的人。
沈涛与儿子到乐(Dollar)的关系,是影片探讨时间无常的核心载体。离婚后,到乐跟随张晋生生活在上海,这种安排本身就隐含了大城市优于县城的社会共识。
当七岁的到乐回到汾阳参加外公葬礼时,母子之间的疏离已经显现。到乐一身名牌,习惯于上海的都市生活,对母亲的汾阳式关怀感到隔膜。沈涛试图通过一盘饺子、一首老歌来唤醒儿子的记忆,但这注定是一场徒劳的对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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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选择让儿子坐绿皮车回上海,而不是坐飞机或高铁,这是她唯一能做的「抵抗时间」的尝试 ——试图拉长共处的物理时间,来弥补已经流失的情感时间。然而,她深知,儿子终将登上那列通往未来的快车,离她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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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沈涛的视角中,汾阳本身也在异化。古城墙被新楼盘包围,熟悉的街道被汽车填满,老友散落天涯。她虽然身处故乡,却如同置身异地。
这种「在故乡流亡」的感觉,比张晋生的海外流亡更为隐晦,却同样痛彻心扉。她的孤独不是因为离开了某个地方,而是因为她所在的地方,已经不再承载她所珍视的人际关系网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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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片第三部分将视线投向澳大利亚,这一部分也是全片逻辑的必然终点。
在世俗层面,张晋生并未失败。他拥有海景房、巨额资产、无需工作的自由。他和到乐面临的问题,不是移民的失败,也不是反腐被放逐,而是现代性本身的成功所带来的虚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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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晋生在 2025年的形象,是一个被彻底原子化的个体。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煤老板,而是一个只会说山西话、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老人。
在一段对话中,张晋生指着桌上的一堆枪说:「现在我有枪了,但是连一个敌人都没有……自由是个屁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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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句话并非简单的抱怨,而是对自由主义承诺的解构。
在1999年,他的「敌人」是具体的,比如情敌梁子、物质贫穷、体制束缚,他的奋斗有明确的目标。
在2025年,他获得了所谓的绝对自由,包括移动自由、持枪自由、财产自由,但这种自由剥夺了他的「对手」,也剥夺了他与世界的张力关系。
他成为了一个没有语境的人。他的愤怒无处发泄,只能内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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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晋生在澳洲坚持说山西话,甚至拒绝学习英语,这不仅是能力问题,更是一种潜意识的文化抵抗。由于某种原因,他无法回到中国。他身体在「自由世界」,灵魂却被困在那个回不去的汾阳。
他与儿子的沟通障碍,不仅是语言的,更是历史经验的断裂。
张到乐这一角色,是全球化流动最无辜的产物。他不仅失去了故乡,甚至失去了母语。他是一个典型的香蕉人,或者更准确地说,是一个全球化孤儿。他和梁子一样,从物理层面到心理层面,都丢失了自己的钥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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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乐与父亲通过 Google Translate交流的场景,是令人心碎的科技隐喻。科技承诺连接一切,却在此刻具象化了父子间无法跨越的鸿沟,将父子这一最为亲密的伦理关系,异化为一种数据交换。这种异化不是中国特有的,它是普世的——在数字时代,我们都面临着近在咫尺,远在天边的沟通困境。
到乐与比他大很多的老师Mia发生的忘年恋,经常被解读为恋母情结的投射。这无疑是正确的,但其深层含义是对「根」的渴望。Mia会说中文,理解中国文化,且有着漂泊的经历。在到乐潜意识里,Mia是沈涛的替身,也是那个模糊的「中国」的替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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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试图通过拥抱Mia,来拥抱那个被他遗忘的母亲和母语。他的迷茫不是因为他没钱,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谁。这种身份认同的危机,是所有脱离了原生文化土壤的现代人共同面临的精神贫血。
《山河故人》绝非一部简单的关于「县城好vs远方坏」的道德剧。贾樟柯的镜头对所有人物都保持了平等的悲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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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悲悯梁子,因为他是时代的弃儿,被榨干了血汗后抛弃。他悲悯沈涛,因为她是时间的囚徒,独自承担了记忆的重量。他悲悯张晋生,因为他是资本的玩偶,在拥有了一切后发现一无所有。他悲悯到乐,因为他是无根的浮萍,被迫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生存。
这些人物没有绝对的对错,他们都是被裹挟在巨大的历史洪流中,试图寻找幸福但最终失落的普通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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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片最终揭示的真相是残酷的,在流动的现代性中,不存在完美的避难所。
润出去并不能解决存在主义的焦虑,反而可能带来文化的阉割和代际的断裂。张晋生的澳洲生活证明了物质的丰盈无法填补意义的匮乏。
留下来也无法保全旧日的温情,因为故乡本身也在不可逆转地流逝。沈涛的晚景证明了坚守往往意味着成为一座活的墓碑。
既然空间的选择无法改变孤独的本质,那么剩下的只有对时间的态度。
影片结尾,沈涛在大雪中独自起舞,这是全片最高光的时刻。她没有等待,没有哀嚎,也没有寻找。她只是在此时、此地,伴随着那首属于她青春的歌,舞动已经衰老的身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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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一种「知其不可而为之」的生存哲学。虽然山河会破碎,故人会离散,虽然时间会带走一切,但在那一刻,个体的记忆和情感是真实的、有尊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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贾樟柯通过这个结尾,将影片从社会学的批判提升到了存在主义的关怀——我们无法战胜时间,但我们可以选择以何种姿态在时间的废墟上起舞。